你的体温毫无保留地给了我那个夜晚安全得

“真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。”

“那就从回忆最多次的片段说起吧。”

{1}

当时很多个夜深人静的凌晨,寝室熄灯后,我丢下演算得快要耗尽的黑色水笔,已经不想去管明天还要上交的模拟试卷。然后轻轻打开寝室阳台的门,回头看了看侧过身熟睡的悬。因为家族遗传的扁桃体炎,在潭水般沉静的黑暗里,她的鼾声总是毫无防备地响亮。

悬是我的室友,我们两个人住在本该四个人住的寝室,宽敞明亮,也不用为争抢洗手间或是打扫卫生之类的小事而发生口角。只是偶尔会有大片的沉默,两个人也不去打破,各自在桌前把头埋进厚厚的复习资料里。

我轻手轻脚地阖上门,站在阳台上,呼吸着深夜里稀薄的空气。街头两排昏黄的灯光把空荡荡的马路照成一面古铜镜,光晕是琥珀一样的柔和,让人想就那么陷进去。

一扇玻璃门把我们隔开。我在阳台上和很好的朋友打电话,或是轻轻哼着些总记不全歌词的曲子,更多的时候什么也不做,只是望着街道发呆。街道静得基本上没有行人,偶尔有送货的客车缓慢地开过,吹着口哨的司机会放一些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歌。

就算是这样在空乏里浪费时间,也让我觉得比和悬在一起听她说一些没有营养的话题要来得珍贵。那时我就是带着这种不健康的骄傲和悬相处的。我的态度是那种很客气的冷淡,像玻璃门一样把她拒绝在很好的朋友的圈子之外。

和当时很多人一样,我并不是讨厌她,只是认为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,没想过要成为很亲密的朋友,也就没有必要花时间和精力去深入地了解和磨合,只须保持表面的和平就可以。

悬是复读生。

我搬到寝室入住的第一天,看到她书架上摆放着几本去年的高考复习大纲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。后来一天没有自习课的晚上,悬忽然转过身叫住我,和我说:“其实我复读过哦。一直都忘了和你说。”她的语气小心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,眼睛游离在我之外的其他地方。

这时寝室不远处的居民楼正不知道为庆祝什么而放起了鞭炮,我在嘈杂的炮竹声里压低声音说:“这样啊。”其实包括我在内的大家都是知道的,只是表面上心照不宣而已。

“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考的,但我有很认真地复习啊。”

有些东西大概不是努力就可以的吧。我把这样的话压在了心底,对她说:“今年你一定可以的。”

说出这种没由来的保证,自己也会觉得有些虚假,可在那个高三还没真正开始的夏天,“未来”这种东西似乎和抽中某个中奖率极高的红茶中“再来一瓶”的奖励一样轻易。

然后在一片噼里啪啦的炮声里,她迷茫的目光里晃过一丝澄澈。

本来就是那种极其需要被肯定和鼓励的人。身边的人却吝啬得连这点温存都不想给她。想来眼角会有些微微的疼。

{2}

我和悬虽然住在一个寝室,但并不在同一个班级。她的班里有我从初中开始最好的朋友,基于人脉的关系,悬的班级里很多人我都是认识的。

刚开学不久,就有在悬班里的朋友拽住我:“你和她住在一起哦?你没有觉得她很奇怪吗?”

朋友所说的“奇怪”,无非是悬说话有些特殊的口气,或是经常问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。又因为她是复读的插班生,听说是托家里的关系才从县城的学校转来的之类的传言。

女生之间这种人前说人后的戏码是很寻常的,是柔软的花苞里包含的软刺,也没有中伤的恶意,只是一些琐碎的偏见。在这种偏见里,每个普通人都有“奇怪”的一面。你早餐吃了三个鸡蛋,你对班上某个男生的态度若即若离,你在草稿纸上写下大段没有寄出的信。都可以被称为“奇怪”。

而我受骨子里天生想要合群的性格的驱使,每次对这些人云亦云的东西都会很没用地附和道:“嗯。我也觉得她有那么些奇怪。”

到底是因为朋友们这么说我才给悬戴上了“奇怪”的标签,还是我本身就有这样的看法。我也有些分不清了。

但可以确定的是,她是个很普通的好人。是那种会把我不小心从口袋里掉出来的废纸捡起来,扔进垃圾箱,然后说一声“会被人骂哎”。这样谨慎的人。

住在一起时,开始几天悬的话很少,一度让我以为她不爱说话。一段时间后,才发现并不是这样。后来每天她放下书包,喊了一声“我回来了”后,就开始絮絮叨叨当天班里发生的事情。“哎,我和你说哦……”她总是以这样的句子开头。

“×××在班里都不怎么说话哎,下了课就埋头玩手机,很不好接近的感觉。”

“××好过分啊,他女朋友在班门口哭着拉他的手,都被他直接甩开了。”

“我们班主任昨天结婚了,隔壁班几个女生都要哭了……他还发了喜糖给我们,你要不要吃?”

……

类似这样琐碎的对话成了每天的例行公事,我扮演的角色就是悬的听众。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我总是有些不耐烦和心猿意马,倒是她总对生活里一根头发大小的事情,都能抱有旷日持久的热情。

每天都能听到那一句“我回来了”。一年的时间里,从未间断过。

悬是真的很需要一个人来听她说些有一句没一句的琐碎的。她离家很远来我们的城市上学,每个周末大家都返回家她却还要一个人留在寝室里。在我搬来之前,她一个人住了一段时间,听她说每次出去打水洗头都要把门锁上,怕丢了贵重的东西。晚上会起来好几次反复查看门窗有没有反锁好。可即使住在一起,我们也没有天天形影不离,我有我原来的圈子,在被我锁定的“最亲密的人”的名单里,并没有她的位置。

我觉得大多数女生还是不喜欢形单影只的,一个人独来独往看起来确实洒脱又孤傲,但久了还是不行吧。三三两两的人群凑在一起,不去深究是否为了排遣寂寞的本质问题,确实是能让氛围变得不一样。一起一边排队打饭一边交头接耳地讨论些无关痛痒的话题,一起在“熬夜室”补练习的时候合吃一碗泡面,一起买一套情侣衫还煞有介事地在学校里穿着。就算不说话,看到旁边有一个人也会觉得很安心。可能天天还是同一副面孔,话题也还是毫无新意如同要被焚烧掉的枯叶,但一转身能看到熟悉的人,会有那种在望不见尽头的荒原公路上看见红色路标的心情。

我知道悬一直在努力找到这样一个路标一般存在的伙伴。她的性格是,如果没有人陪她吃饭,就会把饭菜从食堂打包回寝室吃。不想空坐在食堂里,吃着不合口味的饭菜却没有人听她抱怨。不想忽然抬起头,看到对面空无一人或是只有别人暂时放下的书包的座位。宁愿吃完之后还要花时间清洗自己油腻的饭盒,也不想那样。

不想在众目睽睽下只有一个人。一个人的话就算别人没有注意到自己,也会觉得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看。

所以后来发生了一件别人看来普通到司空见惯的小事。它却是悬心里一根拔不掉的软刺。

{3}

悬在班里找到了可以出双入对的伙伴。那是个成绩样貌都不错的女生。“都不错”意味着有资本,就养成了有些强势的性格。总表现得很强势的人是很难有非常亲密的朋友的,和他们亲近的朋友,可能大多是性格温顺到有些逆来顺受的人。比如悬。

那天中午教室里只剩下悬和那个女生。泼墨般热烈的夏天已经过去之后,几乎给不了秋天多少停顿。这是个基本上没有春天和秋天的城市。降温的雨在窗外一帘又一帘地落下来,那个女生撑着伞带悬一起回了寝室。

走过有扶手的楼梯口时,她忽然侧过身问悬:“你中午都是一个人吃饭吧?”

悬沉默地点了点头。

“那以后我们一起吧。”

可能女生的口气还是一如既往地高傲,没有掺杂任何附加的感情。但听在悬的耳里,肯定是不一样的吧。我能想象出她当时握紧五指的姿势,还有什么东西瞬间融化掉的心情。

于是被伤害起来就那么轻易。

我第一次看见悬发火。是很认真的生气。她说她一个人在教室里等那个女生,从下午放学等到晚自习的铃声响起,等了将近两个小时。女生明明和悬说好了,只是去一下老师办公室问一道题目就回来和她一起去吃饭,却一直都没再回来找她。来上晚自习的时候看到还没有吃饭的悬,竟然还说出:“啊,你怎么还没吃饭啊。”这样的话来。

“问题目问得太久啦,以为你早就先去吃饭了,就没有回去找你了。”这是女生轻描淡写地解释。仿佛只是忘扣了一个纽扣一样简单的事。

确实也不是什么大事,眼泪都不值得流出来,只有止不住的失望。

“其实她只是想找个人陪她吃饭而已,这个人是谁,根本就一点也不重要吧。只要有个人陪着她吃饭上学就可以了。”这是悬当时和我说的话。她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些什么,也清醒了,可清醒看透也不一定好,人理智起来,发现很多事情的本质后,就会觉得很没意思。

“那你还会原谅她吗?”我看着悬捏着一封那个女生知道事情严重性后,殷勤地写的一封道歉信,轻轻地问她。

你是不是也只是想找个人陪你吃饭而已呢?就算她不说“对不起”,你也会在心里告诉自己“没关系的”吧。你比她还要害怕失去对方。是吗?

答案太明显了呢。

{4}

女生之间,就算再亲密的关系,也会不喜欢对方身上的某些东西。你水红色的指甲油,你和男生说话时那种娇嗔的口气,你把你男朋友的温柔说成啰唆时掩藏不住的喜悦表情。虽然不会点破,但这都会让你在我心里的印象打折。可是这真的不阻碍你稳坐我最好的朋友的宝座。

但再怎么排列组合,还是会有落单的人。没办法完完全全地融进一个圈子里的人。

“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啊?其实她人很好的。”

“我知道她人好。我也说不上来。就是觉得谈不来。”

“你后来还和她联系吗?当时你们俩天天一起吃饭,不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吗?”

“啊,她后来应该换手机了吧。反正毕业之后就没有联系上了。同学聚会也没见到她。”

“你和她一个班,能不能帮我照顾照顾她。我和她住在一起,我觉得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。”

“光是我一个人‘照顾’,也是没有用的吧。”

{5}

其实悬一直努力去适应外界,努力想成为一个更好的人。她的方式笨拙又小心翼翼,想要温暖,又不敢伸手去要,唯唯诺诺地,因为害怕失去就不敢去拥有,于是很多时候就这么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过去了。

“星哪,你说我要不要做割扁桃体的手术呢?”

“为什么忽然想到做这个手术?”

“就是怕晚上睡觉呼噜声太大,会吵到你休息。”

“你以后会入党吗?我一定会入党的,因为我爷爷觉得入党很骄傲。他没入,所以希望我一定要入。”

“为什么模拟考的成绩还是和去年一样呢?我明明很按部就班地去学啊。为什么地理还是没有及格呢?”

为什么呢?有太多没有答案的问题,像街头小贩手里被风割断细线的气球,游曳在阴霾到要飘雪的天空里。雪花像纸鸢一样把天空刷成苍白色,所有破碎的情绪缀连不成一种完整的表达。空茫的大地上只剩一个人在大声地呼喊。

你明明有很努力地生活啊,你在独自一人发完火生完气后,轻易原谅那个伤害过你并且会继续伤害你的女生。你害怕自己会有任何不好的地方给别人带来困扰。你想成为一个能够有能力给家人带来温暖与骄傲的人。你长得不好看但也不难看,你没有做过什么过分的伤害别人的事情。

你勤勤恳恳地写完每一张模拟试卷,还是得不到你要的成绩。你的性格温顺又善良,可还是有很多人不是很喜欢你。

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?到底是在哪里扣错了一粒纽扣,回过头的时候,整件上衣的纽扣都歪歪斜斜,最后多出了一粒不知道要扣在哪里。

像很久之后看到的一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:“你讨厌一个人,不为什么,仅仅因为他们存在而已。”

仅仅因为他们存在而已。

真是残忍到不愿意去接受的答案呢。

绽放在棕色瞳孔里的烟火再怎么温存和美丽,一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现实却无法改变的规则,也会在瞬间零落成冰冷的尘埃吧。

{6}

已经不记得和悬告别那天的具体情形了。因为悬只是借读的插班生,所以要提前些日子离校回家准备最后的高考复习。

复习的资料太多了,她很多行李都带不走,就拣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带走。她把寝室的钥匙交到我手上,好像说了再见,好像没说,时间太久,真的想不起来了。只记得她在走之前送了我很多东西。几个线装的米黄色笔记本,现在还躺在家里的抽屉里,和每年朋友送的贺卡和明信片摆在一起。一个水晶的钥匙扣,说是补我的生日礼物。还有几本科幻小说,我之前有说过等高考结束了找她借来看。

“东西太多,带不走了。这些就全都给你了。”

然后悬拖着行李箱,关上寝室的门,走了。

钥匙冰凉地贴在手心,我把她送的东西放进柜子里,接着翻开一套没有动过的模拟试卷,在油墨香里拿起水笔刷刷地做起来。

很多事情,再去经历一遍,也许才能明白。

再去经历一遍,也不一定明白。

有一把刀把我们切成两幅各自生活的画面,她拖着行李箱上了火车,在鸣笛声里渐行渐远。我在寝室里住了几天也收拾行李离开了我又爱又恨的学校。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,所以和许多普通朋友一样,很容易失去联系。我们甚至不在一个班级,就算有同学聚会也不能聚到一起。就像两帧缓慢放映的电影,从此以后彼此的人生毫无关联。甚至不会有戏剧性的久别重逢。

但她是我一想起就会触动的人。像有根软刺扎在看不见的地方。想要拔掉却又狠不下心去拔。只能让它当做往事的坐标,立在那里。

不是很讨厌的人但为了让自己合群而附和着大家的想法,说讨厌她。绝不仅仅只是因为这种单纯的愧疚感而已。

是在那个第一天搬到新寝室的晚上,没想到处在郊区的学校都夏天了还会这么冷,只披着薄毯的我半夜从上铺爬下来,想从衣柜里拿点厚的衣服盖在身上。

“被子没带吧。要不上来和我一起睡?”

然后你把我冰凉的手放在你的胳膊上。你说:“今天起,我们就一起住了哦。”

你的体温毫无保留地给了我。

那个夜晚安全得如同一句独白。

(完)

——《软刺》文/疏星图/龙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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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按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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